出走半生,走不出一条河。 这条河,是大名鼎鼎的汨罗江的一条支流,可我的祖辈,却从未正儿八经给它取个名,我们就管它叫“河”,管河对岸的村庄叫“河背”。 两座桥横亘其上,其中一座已经在一场大洪水中被冲垮,只残余一些桥墩化为废墟,继续蹲守在河中。另外一座桥,在我的印象中,石头桥身上似乎刻着“安定桥”三个大字。然而,这几个字太过模糊,模糊到让我难以分辨究竟是因年岁已久而日渐如此,还是桥上压根就没字。只因我居住的小村庄叫“安定桥”,所以我稀薄的想象便在桥身上幻化出这几个字?离开的时间太长了,有些细节,我着实记不清了。 离开的时候,我太年轻,年轻得如同那年洪水时河中那满溢的激流,横冲直撞,咆哮嘶吼,一心只想着远走。谁愿意困在重重群山之中?谁愿意永远留滞在一座小城?谁愿意被一条河牵绊住一生?听说山外面是海,听说山外面喧嚣着改革和进步,那便走罢,努力读书,考上大学,终是走出去了…… 只是,当时走得太着急了,着急到来不及有一丝丝留恋,着急到完全没有想起和这条河道个别:河水,你可别干涸啊;石头,你太尖锐了,有空记得滚动几下,把自己磨圆润一点;水蕨,你记得长密一点,鱼虾们才好捉迷藏;河风啊,你悠着点吹,那绿洲上的草尚不茁壮…… 其间,自然也是回过家乡的,可每次回去不过匆匆数日,不是访亲就是走友,那条河往往只在我的车窗外远远地一闪而过。这次恰逢父亲60大寿,回去多住了些日子。站在窗旁,那河就在不远处,隔着车辆的喧嚣,隔着阵阵稻香,与我两两相望。突然,我心底涌起一个强烈的声音:去看看那条河吧,去河边走走吧。 相隔多年,再次踏上河滩,脚下的砂石竟然依旧熟悉,我依旧轻车熟路地踩着石头越过汇流而来的小溪。小时候总是太好奇:这小溪是如何从那遥远的山脚越过重重阻碍,一路弯弯绕绕找到这条河的呢?小时候又总是太没耐心:等不及找出问题的答案,便已被路过的蝴蝶或嬉闹的小鱼虾唤了去。 缓缓走向河边,河水依旧潺潺流淌,阳光洒在水面上,碎金留影。在记忆的河畔,女眷们手提水桶,带着木槌,在青石板上敲击出岁月的韵律,衣服在河水中轻轻摆动,洗净尘埃,洗净风霜;男丁们则牵着牛儿,牛儿低头饮水,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,那是河流最温柔的呼吸;嘎嘎嘎,呷呷呷,赶鸭人手持长竿,竿头系着红布,吆喝着鸭群,浩浩荡荡从田中小道朝着河流走来;我们孩童最是贪玩,薅把灯芯草可编项链,捡块石头可打“水漂”,伸出手指可在沙滩上画画,水中的鱼虾、岸边的蝴蝶蜻蜓都是我们的玩伴,河畔的蒿子地、河中的绿洲都是我们的乐园。 这条河籍籍无名,却日夜无声地滋养着河两岸的稻田和岸边的人们。它又何曾籍籍无名呢?它是汨罗江的支流啊,它的水,也许曾为屈原濯缨。这位三闾大夫,也许曾伫立河畔,一声长叹,悲叹民生之多艰。而后,他毅然转身,以那看似薄弱的身躯,再度投入到为国家撑起脊梁的艰难征程之中。 我一直以为这条河早已淡出我的生命,可当我再次走近它,当我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居然如此清晰,当伫立河边时我心中如此安宁,我才发现,无论我的脚步迈向何方,无论我离它多远多久,它都沉默地流淌在我的一生中,等着我有一天回首顿悟,原来出走半生,我从未走出过这条河。 年少时对世界的好奇,河畔充满生机、和谐与乐趣的乡村生活,乃至于千年前那声叹息,种种印象早已是我心灵深处最初的皈依。它是我的来处,只要靠近,便觉心安,而这种心安里,或许也映照着我最终的归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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